編者按

4月10日，《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發布。意見提出，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全面貫徹黨的十九大和十九屆歷次全會精神，加快建設高效規范、公平競爭、充分開放的全國統一大市場，全面推動我國市場由大到強轉變，為建設高標準市場體系、構建高水平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提供堅強支撐。

如何理解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構建國內統一大市場的作用和政策取向有哪些？我們編發南京大學長江產經研究院院長劉志彪教授2021年12月27日在南京大學長江產經研究院雙月論壇研討會上的這篇發言，以饗讀者。

2021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從需求、供給、預期三個方面分析了當前經濟運行中的問題。在我看來，這實際上是新舊發展格局轉換中的問題。而新舊格局轉換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統一市場建設的進程。

準確理解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

近年來，中央連續出臺了很多關于統一市場建設的文件，其中比較重要的有關于完善要素市場、關于高標準市場體系建設和關于加快統一市場提高政府監管效能三個文件。這些文件出臺的重要目的，是在國內外形勢發生重大變化過程中，要求中國在經濟發展中更多利用國內超大規模市場優勢，盡快形成新發展格局，用新發展格局來統領中國經濟發展。

對于全國統一大市場，有人認為，現在需要建設統一大市場，可能就是重新用統一的中央計劃來主導市場，可能是新計劃經濟的一種恢復。這對全國統一大市場的理解是有歧義的。

統一大市場是指由市場機制來統一協調的一體化、開放化、競爭化、有序化的這種既具有內在特征，同時又具有規模巨大、結構完整、功能強大、機制靈活、環境優化等顯著外在特征的大市場。它并不是說可以由統一計劃來進行管制的市場體系，而是由市場機制作為資源配置的決定性機制或者主要機制的這樣一種經濟體系，在這樣的一種協調機制下才能稱之為統一大市場，否則就變成統一大計劃。

當然，中國要建設的統一大市場有中國特色，這個特色主要是兩個方面。一是縱向方面。中央管制的力度要比一般市場力度大，主要體現為中央統一實施的產業政策和競爭政策對于資源配置會起到很大影響。中央主導型產業政策功能主要是要突出國家的戰略意圖，作為中國趕超戰略的一部分來發揮作用。這一條是比較明顯的，一般的市場沒有這么明顯的中央管理特征。二是橫向治理方面。就是在中國經濟發展中存在著一個比較明顯的“行政區經濟”現象。“行政區經濟”是改革當中形成的。中國趕超的動力從哪里來？地方政府的競爭是一個很重要的選擇。考慮到中國的趕超戰略是一個比較長的時期，要發揮地方政府的積極性，而不是僅僅發揮一個中央政府的積極性，要“兩條腿”走路。所以中國在建設市場經濟的過程中，地方政府的作用角色也比較明顯，其競爭動力和功能都要強大于其他國家。但地方政府的作用大，就有一個預算軟約束的副作用，它的投資沖動比較嚴重、投資效益相對差一些。在轉型經濟體制里面，出現一定的市場分割也是一個正常現象。因為政府在參與這個市場活動，要想完全達到統一大市場的目的還是有一定困難。

統一大市場具有中國特色，并不意味著它是中央統一計劃經濟，不意味著它是一種新計劃經濟的恢復。這個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判斷。

過去中國依靠全球價值鏈分工，進口中間品后加工組裝成可供出口的最終產品，這種全球化我們取得了巨大紅利，但現在遇到了西方市場問題，部分西方國家不再愿意為中國增長提供市場；另外，關鍵投入品的供應鏈遇到了卡脖子障礙。中國作為加工制造平臺的生產成本也在上升，競爭優勢相對在下降，因此這個發展格局要轉換。就是把以國際循環為主的方式，改成循環的大部分過程放在國內市場，以國內市場比較大的優勢，來支撐中國的經濟成長和消化巨大的生產能力，同時這個需求又能夠吸引國外的要素投入，成為世界經濟發展增長的發動機。

建立健全國內統一大市場的作用

中國超大規模市場是最稀缺的資源，市場資源是中國未來巨大的優勢，也是形成構建新發展格局的雄厚支撐，必須充分利用和發揮這個優勢，不斷地鞏固和增強這個優勢。從理論上來看，國內統一大市場在構建新發展格局當中主要有四個方面作用。

第一，把握未來發展主動權和戰略布局的先手棋。也就是未來競爭中國的優勢在哪里，過去是勞動力成本比較低的優勢，這個優勢在逐步消失，需要我們尋求新的優勢。中國還沒有形成技術創新優勢的情況下，目前優勢又不在低成本上，因此我們現在的優勢更大是在巨大規模的國內統一大市場方面。

第二，暢通經濟循環的關鍵所在。經濟循環無論是從生產、分配、流通、消費、投資的過程看，還是從其他形式的循環過程看，市場都是最關鍵的要素。馬克思在《資本論》里面講的從商品到貨幣的循環是驚險的一躍，生產價值的實現必須通過市場循環這一關，是價值實現的一個必經環節。

第三，實現高水平自立自強的內在要求。國內循環為主、國內國際雙循環本質就是高水平的自立自強。首先，市場不再依賴西方國家。其次，關鍵核心環節技術也要自主開發、自立自強，而不是過度地依賴西方國家，這都要通過統一市場來實現。大規模的統一市場，為中國的過剩產能提供一個出路，不僅為中國增長提供支撐，而且要為世界經濟增長提供支撐。再次，通過中國的市場需求，能夠有效地拉動和促進中國中間產品的技術進步和技術創新，其中一個關鍵環節就是來自市場的最終需求端，尤其是我們居民家庭、家庭主婦對于中國生產的產品要挑剔，只有挑剔才能把競爭的信號和要求傳遞給生產者，這一點是為日本經驗所證明的。

第四，健全統一市場是高水平開放的基礎。過去的開放只要搞一個開發區，給點優惠政策，把外資吸引過來，這種開放相對是比較簡單的。未來開放有兩個方面，一是中國企業要走出去吸收國外資源，二是我們不僅要把產品輸送出去，還要把人才引進來。人才怎么引進來？要有發展機會！所以我們的市場要形成一個強大的虹吸效應，能夠吸引國外的人力資本、技術資本、知識資本。因此，必須要有很強大的市場提供這樣一個機會給人才，海外人才有可能來創新創業。所以中國的內需、龐大的國內市場是有利于實現高水平開放的，同時也是支撐中國積極走出去的一個關鍵因素。

國內市場建設不順利將阻礙新發展格局的形成

當我們以國際循環為主時，可以利用西方市場來實現增長，國內市場完善不完善并不是正常循環的必要條件。相反，分割的市場有時候卻成為刺激出口的力量。國際貿易研究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命題，就是中國國內市場的分割促進了中國企業出口。因為國內市場不夠大，市場分割、市場信用不好，企業在國內銷售交易成本高，因而更愿意出口，反而導致了出口增加。轉向國內循環為主時，如果國內市場仍然是一個以行政干預為主的行政性區域市場，而不是開放的統一市場，就無法支撐國內經濟增長，無法消化國內的過剩生產能力，無法吸收全球的先進技術資源，無法利用需求來促進國內中間產品的技術創新，必然會阻礙新發展格局形成。

要素市場在發展格局中形成的重要地位，我們還可以用一個具體的問題來說明和強調一下。在舊發展格局下，通過出口增加、吸引外資變成國內外匯增加，外匯增加后會變成基礎貨幣的投放。大量的國內信用流入土地和房地產市場。據推算，大約有150萬億人民幣沉積在房地產和土地市場。流入房地產和土地市場的資金在推動房價、地價上漲后，一大部分到了政府手上。即政府通過土地拍賣、房地產稅費等取得財政收入，并用其搞基建、搞公共投資、搞戰略新興產業投資，這就導致了基建擴張、房地產擴張和新興產業擴張，帶來了整個產業鏈的擴張，經濟出現繁榮，基礎設施投資環境優化，然后外資進一步增加、出口進一步增加。整個循環過程，樞紐是土地和房地產市場。土地市場和房地產市場的發育和壯大成為這里循環的關鍵點。

這個市場如果出現了一些堵點，就會導致舊發展格局的惡性循環。舊循環里面有兩個動力機制。一是與出口吸引外資有關的，一是和房地產土地市場有關的。如果出口增速下降導致外匯收入下降，國內貨幣發行就會減少，由此出現通貨緊縮效應。如果不想通貨緊縮，就必須以國家信用為背書發行更多人民幣。在當前政府債務率高的前提下，人民幣幣值穩定就受到很大影響。土地房地產市場如果處于低迷狀態，又沒有另外一個市場來替代它吸收貨幣功能，那么就會出現隨著土地市場價格下降、房地產價格下降，政府獲益減少，再后面就是經濟蕭條、債務增加，使得投資環境惡化，進一步形成惡性循環陷阱。

新舊格局轉換中的重要一點，就是必須要有一個規模和功能強大的市場，能夠替代房地產市場的貨幣吸收功能。房地產市場現在已經不可能再吸收更多貨幣了，需要再造一個新的資金池。目前資本市場還沒有那么大的規模和功能。今后隨著資本市場強國目標的實現，資本市場就可以吸收超發的貨幣，同時給整個實體經濟提供創新投資。

構建國內統一大市場的政策取向

一是市場規模建設。要把潛在的市場規模大變成現實的市場規模大。我們現在只是潛在的市場規模大，并不是現實的市場規模大，現在總的GDP有100多萬億人民幣，但是人均還很小，潛在的市場能力沒有發揮出來。最關鍵的問題就是要啟動以勞動權利改革為主的配套改革，提高勞動者積極性，改善資本/勞動比率關系，以改善勞動者的權利來提高勞動者收入，提高勞動者的福利水平和消費水平。總的來說，就是要提高消費占GDP比例、提高勞動收入占國民收入比例，以此來啟動內需、啟動新發展格局形成。

二是市場結構建設。市場結構核心是市場門類發展均衡，當前最要緊的就是要發展生產要素市場。要根據先易后難原則推進要素市場建設。要素市場建設跟商品市場建設不一樣，它的難度比較大，中國目前市場體系建設相對比較落后的都在要素市場方面。

三是市場功能建設。市場功能建設最重要的就是要糾偏市場改革不足的地方和市場改革過度的地方，讓市場機制統一發揮作用，同時讓政府要更多在市場不能夠發揮作用的地方發揮更多作用。

四是市場機制建設。市場機制最重要的是競爭機制，講究公平、公正、公開這“三公”，核心是以競爭政策為基礎，以此來引領整個市場機制體系改革。《競爭法》是所有經濟政策里最重要的政策，也是市場經濟當中的根本大法，在經濟政策體系里相當于憲法地位，必須要樹立它的根本性地位。

五是市場環境建設。關鍵是要降低企業交易成本，大力發展現代生產性服務業，促進制度創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