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對“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完善發展養老事業和養老產業政策機制”作出系統部署,其中著重關注智能技術對養老事業與產業的助力作用。在高齡少子化國情下,傳統養老服務逐漸暴露出資源不足、效率低下等問題,而機器人等智能技術為創新養老模式帶來可能,智慧養老成為老齡社會治理的重要抓手。這其中人與智能技術間的信息共享、交往互動,即人機傳播,成為老齡社會治理面臨的新課題。人機傳播(HumanMachineCommunication,HMC)指的是“人類和機器使用信息創造和參與社會現實的協作過程”。人機傳播研究認為,機器作為傳播主體,具備自主交流和行動的能力,可能直接影響人類的情感體驗、生活方式乃至社會關系。從人機傳播視角觀察機器人服務養老帶來的倫理、法律與社會接受度等問題,有助于切實改善老年人的生活質量、提升老齡社會治理水平。
機器人服務養老的可能性
當前機器人功能是標準化的,不同功能的機器人滿足老年人不同的需求。例如,服務型機器人幫助老年人完成日常生活中的取物、做家務、提醒吃藥等任務,成為他們的生活助手;陪伴型機器人為老年人提供情感支持和心理安慰,減輕孤獨感,成為他們的陪伴者;照護型機器人為需要長期護理的老年人提供專業的護理服務,緩解護理人員短缺的問題。然而,不同生命狀態、居住狀態和生命歷程中的老年人對機器人角色的需求是多元的,他們對機器人功能的期待可能是交叉相融的。作為人機傳播的主體,機器人如何根據“具體場景理解人類的認知、需要并構建意義”,同時在人機關系中保有自己的“主體性、意向性和道德性”,不僅是技術問題,更多的是倫理和法律問題。
還需要注意,機器人的在場是否會必然帶來人的離場?我國傳統孝道觀倡導“堂前盡孝”“兒孫繞膝”,越到晚年老年人越在意家庭親密關系的聯結與陪伴。機器人走進老人生活,是更好地促進老年人的社會融入,還是阻隔了他們的社會聯結;“機器人時刻”(roboticmoment)會不會讓老年人陷入一種新的社交虛幻感;如何從人機傳播的意義共享、關系重塑與文化建構方面,在智能技術應用中融入更多人文思考;等等,是老齡社會治理需要重點關注的問題。
養老服務中的機器理性與人類感性
機器人的決策邏輯基于算法和數據分析,強調精確性和效率,而人類的情感更加復雜和多樣,涉及心理、社會和文化等多個層面。人機傳播研究認為,人類在與機器的交往中,傾向于無意識地將機器與人類等同,并在人類意志的主導下與機器產生準社會關系。機器人通過模擬人類行為和反應,在互動過程中可以產生類似人際間的信息交往、情感互動。想要實現機器理性與人類感性的有效融合,需要機器人在決策過程中考慮到人類的情感需求,提供適當的情感支持和回應。然而,機器人如何識別并響應人類的情感,不僅僅是技術問題。機器人可以有自己的真實情感嗎?老年人需要機器人怎樣的情感付出?一旦人機間有了感情,老年人能夠承受一段失敗的人機關系嗎?家人會理解這段人機戀嗎?
我國近一半老年人存在不同程度的孤獨感、抑郁情緒等問題,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不容樂觀。面對現代社會中老年人普遍存在的群體性孤獨和社交障礙,機器人提供情感支持和心理慰藉的能力日益凸顯。已有研究指出,養老院里老年人在與機器人互動時,往往會將其視為潛在的朋友,甚至是密友,流露出深層次的人類情感表達。這樣的互動不僅有助于減輕老年人的孤獨感,還可以提升他們的心理健康和生活質量,體現了人機傳播中建立親密關系的可能性。筆者于2021年至2023年進行的一項關于陪伴機器人走進我國老年人家庭的歷時性研究也發現,盡管老年人不會把機器人當作真實人類,但他們仍會在孤單、無聊時和機器人交談,為機器人編織衣帽,將其當“孩子”一般對待。而當家中子代或孫代與機器人互動過于頻繁時,老年人又會產生被忽略、遺忘的失落感。親密關系往往是排他的,從人機傳播視角出發,如何更細而深地把握老年人的情感與心理需求,在機器人理性與人類感性間建立對老年人有益的良性關系,十分重要。
機器人服務養老的標準評估
人機傳播研究認為,機器成為傳播主體,對人類而言機器將逐漸從工具屬性轉變為關系屬性。也就是說,人和機器可以形成各類社會關系。機器人作為愈來愈智能的“他者”,在老齡社會治理的“家庭—社會—國家”三元結構主體中或可起到補充作用,成為家庭陪伴、社區治理和國家政策實施的“第四種力量”。在家庭層面,機器人作為直接的陪伴者和照護者,與老年人進行日?;?,提供情感支持和心理安慰,減輕家庭成員的照護負擔,幫助家庭更好地應對老齡化帶來的挑戰。在社區層面,機器人可以作為社區服務的延伸,提升社區整體的照護能力。在國家層面,機器人作為政策實施的輔助工具,可以為老齡社會治理提供精準的數據支持,優化社會資源的配置和利用。
“傳播與權力具有同構性,建構權力來源必須通過建構傳播網絡來獲取。”如果機器人可以進入老齡社會治理關系中的一環,如何從人機傳播效果層面評估機器人的服務十分重要。從老年人體驗方面看,我們還缺少適合各類老齡人群機器人使用的服務標準,缺少不同應用場景下人機交互效果的評估標準。如家庭環境下老年人與機器人情感互動、社交關系的邊界和尺度應該是怎樣的;養老機構中老年人與機器人、護理人員的社會網絡如何良性構建與互動;等等。從供給側看,各類機器人的軟硬件標準如何統一?數據如何在安全的前提下共享、共治?如何讓機器人成為老人需要的社會關系,而不是形成數字包圍,看似保護實則割裂和碎片化了他們的生活。從政府側看,如何下好先手棋,把握人機間的動態關系,對機器亦對人的權力做好規制?2021年韓國停用AI聊天機器人“李LUDA”,因為男性用戶對擁有女性形象的“李LUDA”進行言語上的侮辱,掀起“如何讓李LUDA墮落”的低俗討論。而“李LUDA”在與超過75萬名用戶互動的過程中又學習了涉及女性、殘障人士及不同種族人群等的歧視性言論,并繼續傳播。這為我們在老齡社會治理中,思考如何共同規制人和機器人的權力敲響了警鐘。
人機傳播與老齡社會治理的延伸思考
長期以來,在人機關系的想象中,一方面,我們將人類設定為造物主,機器人由人類而生、為人類所用、因人類遭棄;另一方面,我們將自己視為容易受傷害的一方,預先制定機器人三定律,用來保護自己。老齡化社會的快速到來,讓我們更加倚重技術的力量解決養老等相關問題。未來人機傳播中的主體、關系、內容和結果可能更加復雜,對老齡社會治理而言,筆者認為,還需要注意如下三個問題:一是注意機器人等智能技術應用的公平性。我國的養老存在地區與城鄉不平衡的問題,要考慮在不擠占其他人群資源的情況下,讓老年人都能夠從容、自信、有選擇的享受智慧養老。二是兼顧機器人等智能技術應用的“效度”與“溫度”。要在實現智慧化社會治理效能的基礎上,充分考慮我國家文化、新型孝道文化的特點,讓老年人體驗到“數字包容”的樂趣,而不是“數字包圍”的煩惱。三是守住安全底線,尊重人的選擇。人機協同下的老齡社會治理,應以人為本,而不是技術至上,不應讓機器人等智能技術成為懶政的借口和技術監視的白手套。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新時代我國老年人陪伴機器人使用與智慧養老路徑研究”(22BXW074)階段性成果)
(作者系復旦大學老齡研究院教授)